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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樂奏有於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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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天正是春分日,也是回鶻人的迎春節。

就在不久之前,菊兒汗耶律大石兵不血刃,幾乎不費分文,就取得了可汗王朝獻上的寶座。雖說是改朝換代,百姓們的生活卻幾乎沒有受到什麽影響。冰雪融化,河水漲起,萬物覆蘇,春耕很快就要開始了。昆侖山下,和田城外,男女老少們身著盛裝,聚在一起歌舞游戲,慶祝春天的到來。

和田古稱於闐,自古以來就以樂舞名揚天下。和田人會說話就會唱歌,能走路就能跳舞,也無須刻意去學,這幾乎是奔流在他們血脈裏的本能。見山唱山,見水唱水,唱到發白齒墮;佳節、喜事、迎客、送別,無不能舞,舞到腰彎背駝。

舞場邊,有人敲打著手鼓,有人吹奏著木笛,還有琵琶、箜篌、胡笳,聲聲送聽。心應弦,手應鼓,弦鼓一聲雙袖舉,回雪飄搖轉蓬舞。有女子身子傾斜,腳下不停,足尖一點就能走一個翻身,艷麗的長裙隨著旋轉撒開,翻身一個接著一個,彩裙翩飛如鮮花臨風而舞。有男子在踢旋子,雙腿交替騰起,在半空中劃過兩道弧線,落地轉身,即起下一個旋子,像一只燕子在雲中穿梭。空中還用長桿拉起了一條繩子,有人手握長桿,走在繩上,不時做出各種驚險的動作,引得圍觀的眾人聲聲驚嘆。

“一百零三、一百零四、一百零五……”

一大群男女老少們圍在一起,一個青年男子就在中間翻跟頭,整個身體就與車軲轆別無二致。更令人驚奇的是,地上還畫了一個盤子大小的圈子,青年翻著跟頭,不管是手還是足,沒有一下落在圈外的。

“‘小翻兒王’好厲害啊!去年一口氣翻了一百個,今年要翻多少個?”有幾個女子在旁邊看著,眼睛都要冒出花兒來了。

“小翻兒王”翻了一百二十八個跟頭,終於奮力一躍,一個空翻,雙足落地,穩穩當當如釘子一般定在圈內,笑著拉了個收勢,似乎還游刃有餘。

“一百二十八!一百二十八個跟頭!”

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,眾人一齊圍攏上來,七手八腳把“小翻兒王”擡起來,一下一下拋上空中。

正在這時,忽然有人高聲喊道:“‘小翻兒王’,你也來看看——我們哥兒倆有一手絕活兒,你肯定比不了!”

“絕活兒?什麽絕活兒?”

“絕活兒倒是要看看啊!”

呼啦一下,眾人又被這兄弟二人招呼過去。他們早已準備上了,幾個大小夥子把三張桌子摞起來,做弟弟的爬到頂上去,做哥哥的舉著一張弓,弓背朝下,弓弦朝上,在下面等著。那弟弟拉個起勢,一屈膝,一個跟頭翻下來,翻到中途,雙足竟在弓弦上踮了一下,二次翻起,然後穩穩當當落在地上。

人群一下子就沸騰了。三張桌子下高,本來就很不容易了,有人居然還能在中途二次翻起,墊腳的只是一根細細的弓弦——簡直神了!

“我們才來,剛才沒看著,再來一遍吧!”

就在歡慶的人群旁邊,吉布列也看住了,她瞅了又瞅,喃喃說道:“不對啊,這麽細的弓弦,怎麽可能撐起一個人來呢?就是弓弦受得了,人的胳膊也不行啊。這哥兒倆明顯是沒有法力的……這不該啊……楊兄,你看出什麽來了嗎?這是怎麽回事呢?”

楊戩一直在昆侖山上將養身體、重修法力,吉布列說他總是這樣會悶出病來,一定要拉他下山來見識見識和田的迎春節。楊戩本來無可無不可,看她熱情,就帶上哮天犬,隨她一起下山來了。這會兒,他也留意到了這兄弟二人的絕活兒,一邊觀察一邊思考,啞然失笑道:“的確是絕活兒。不過,絕處不在能翻能跳,而在哥兒倆的配合。”

“怎麽講?”

“你留心看,這第二翻不是在弓弦上踮一下才翻的,而是先翻起來,剛好到頭朝上腳朝下的時候,屈伸雙腿,假裝踮了一下弓弦,那個接的就配合著一抖一繃,好像真有重物落在上面又彈起來一樣。本來就不是跳了兩下,而是只跳了一下。”

吉布列再細細看來,不由得笑了:“果然如此,凡人也有凡人的辦法啊!”

正在這時,忽然有個眼尖的小子看見了他們,忙迎上來:“我以前沒見過你們——大夥兒快來,大喜大喜,有客人到了!”

“小翻兒王”最機靈,一下子就沖到前面來了:“貴客,你們是從哪裏來的?”

“我從天方來,他們倆從上秦來。”

“天方,上秦——那裏有海嗎?貴客,你們有沒有看過海?”

“海?我們都看過啊。”

“真的?海是什麽樣的?真的跟天一樣藍嗎?”

“‘小翻兒王’,別問長問短啦。知道你最想看海,可是總得把客人請過來坐下、奉上美酒慢慢聊啊!”夥伴們紛紛上前,把他們三人請入席間,斟滿美酒,擺上幹果點心。

楊戩推辭道:“我不慣飲酒,怕醉後失態,惹了麻煩。”

當地人十分熱情:“不會不會,這是自釀的葡萄酒,不醉人的。”

“貴客不願意飲酒,是不是因為我們禮數不周?來來來,我起頭,大夥兒來唱個祝酒歌!”

“小翻兒王”高歌一曲,嗓音清亮,切金斷玉。夥伴們與他相和,響遏行雲,直如天籟。楊戩頗通樂理,聽過的曲子數不勝數,閑暇時也會自彈自唱,因此他深知,他們的歌喉勝在渾然天成,一任天真。節奏輕快多變,帶著跌宕回環的花腔,在他們唱來卻是那麽自然,竟毫無斧鑿造作之痕。

楊戩推辭不過,只得飲了。他不是品酒的行家,也不知這酒是好是壞,只是覺得這酒帶著一股甜香,飲下去心裏暖暖的,還挺愜意的。

不知是酒醉了人,還是歌醉了人,楊戩忽然起了興致,想把這曲調記下來,將來閑來無事調度成一支新曲,倒也有趣,就對“小翻兒王”說:“小兄弟,你這歌唱得真好,再唱一遍行嗎?”

“再唱一遍?好啊!我多唱,貴客你也要多飲啊!”

“小翻兒王”高興極了,又唱了一遍祝酒歌,夥伴們也來相和。

然而,這一遍跟剛才的一點都不一樣,甚至可以說完全是另一首歌。

——虧得他的夥伴們居然都能和上!

——每一遍唱的都不一樣,白瞎一條好嗓子!

——如果要我相和的歌者這麽不靠譜,我非跟他單挑不可!

——我一定是醉糊塗了,才會妄想把這樣的曲調記下來調度成新曲……

——怪不得於闐樂名揚天下,這麽覆雜的節奏,這麽跌宕的花腔,他們信手拈來,連想都不用想,就能自然地唱和到一起去。而這些人事實上連譜都不識,甚至根本記不住自己上一遍唱的是什麽調子。如果真有人能把這樣的曲調整理出來,一定會再次震鑠四方的。

哮天犬又被“小翻兒王”纏著問:“貴客,你見過海,那你給我說說,海是什麽樣的?海是藍色的嗎?”

“海麽……也不一定都是藍色的。黃河口那邊的海,是黃色的。泉州、漳州的海,是湖色的。蓬萊的海呢,晴天是藍色的,陰天就是鉛灰色的。海也會結冰,結了冰就是白色的……海裏有蛟龍,有各種顏色的大魚小魚,還有鱉、蝦、螃蟹、水母、海馬、八爪魚、海蜘蛛……有鮫人能織綃,入水不濡,流淚成珠……當然有船了,大船裝的有東方的絲綢、瓷器,西方的香料、地毯,船上的桅桿比你們這樓還高三番,把帆拉起來,風鼓滿了,拖著一道波浪就開走了。還有小船,打漁船,都是成群結隊出海的,一張漁網撒下去,幾條船拉著……”

“小翻兒王”聽得高興,又接著問:“那海邊的人唱什麽歌啊?”

“海邊的人?海邊的人唱漁歌啊。”

“什麽叫漁歌?教教我好不好?”

“這……我……我不會……”哮天犬露了怯,回頭看了看主人。

誰知“小翻兒王”誤解了他的意思,以為楊戩會漁歌,忙上來問道:“貴客,你會唱漁歌嗎?”

“我不會漁歌。”楊戩看著“小翻兒王”失望的樣子,有些不忍,便說,“不過我知道幾個唱海的曲子,你要聽嗎?”

“好啊好啊!”“小翻兒王”一下子又興奮了,“我也學學!”

——也罷,給他來個“東臨碣石”,他不懂,你教著還累。倒不如來個俗點的……梆子吧,這麽好的嗓子,唱梆子才算物盡其用。

“在海邊望一望危灘水景,見亂石一重重左右縱橫。天連水水連天迷茫不定,有幾只小漁舟略現帆形。那白鷺在灘頭雙雙照影,那沙鷗在水面兩兩和鳴。全憑我自幼兒熟識水性,放纜繩催小舟來把浪分。撒漁網眾水族紛紛成陣,是蛟螭是魚鱉異狀奇形。猛回頭又只見靈光射影,取珍珠換衣食歸奉雙親。”

學會了這段梆子,“小翻兒王”又請楊戩跳舞。吉布列在旁邊笑道:“請你你就去吧,客隨主便,大家都跳,你不跳可不禮貌呢。”一句話還沒說完,她自己先下舞場去了。

“貴客不會跳舞嗎?沒關系,你們跟著我,我教你們!”

楊戩的確不會跳和田的舞,可是說他不會跳舞,那可就不對了。他是習武之人,身段本來就十分靈活,還比一般的舞者更勝在力度,傷愈後也沒少練功。再加上本來就通樂理,哪有他踩不上的節拍、跟不上的旋律?一開始有些生疏,可是很快就融會貫通了,連“小翻兒王”都驚訝:“貴客,真看不出來啊!你這一跳起舞來,腰是腰、腿是腿、板是板、眼是眼的——你不會是本來就會跳吧?”

男女老少們都在弦鼓中盡情舞蹈,舞到最後,伴隨著一串又急又密的鼓點,大家都走起了翻身,整個舞場中就好像百花齊放。有人轉不動了,就自己下場去,直到最後舞場中只剩下一男一女,他們就是今天的“舞王”。

天色已晚,篝火點起來了,歡聲笑語依然沒有停歇。楊戩坐在一棵胡楊樹下,哮天犬就在他旁邊蹲坐著。清冷的月光就披在他身後,而跳躍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裏,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,望著歡樂的人群。

吉布列走過來,與他並排坐下。

“這裏好嗎?”

“好。”

“可惜,這麽好的光景,不能長存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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